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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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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149

去年初秋, 一片蝗蟲自河東南山而下,從陸氏族田起,群飛蔽天, 見田便落,險成大害。

每每回想起那時情形,河東農家仍是戶戶心驚,絕不想再見到此景。

——

駿馬昂首著在崖邊寺的山腳下掉了個頭,很快便又在路上嗒嗒奔起。

陸西雨的家仆大參坐在車廂中間的胡凳上,蜷手蜷腳, 頭也使勁低著。

沒人告訴他上首的那位蒙著眼睛的華貴小娘子究竟是誰, 可只要看到她臉上恬然柔靜的笑,他便自慚形穢地覺得手腳都無處安放, 拘謹又膽怯,仿佛說話的聲音粗魯些, 都是對她極大的冒犯。

因此,就算被陸西雨催著問族田中的人究竟在崖邊寺那兒聽到了什麽, 他也還是一改剛才在街上的吵嚷,極力想將話說得文縐縐些。

“他們說, 寺中的僧人說了,蝗有靈性,螟蝗之災乃天降之災, 從不無故現世。世人見蝗落田,需虔心設祭祈恩, 若真的心意恭敬, 心香一瓣, 螟蝗自會散去,不會成災害人。但因為……”

說不慣文雅話的人騙想將話說得雅致, 就會顯得愈發啰嗦。小郡主的耐心又開始有些不夠了。

而講到這兒,他的聲音又開始含糊起來,“……因為那……就……曾經……”

他期期艾艾地,下意識朝面前的七郎君瞥了一眼,又同旁邊的八郎互換了好幾次眼神,出口的話一聲比一聲低,“……所以,今年的蝗災將會嚴重得前所未有,犰狳現世,便是先兆。但假使鄉裏的百姓能夠自此修德自省,祈恩足誠,說不定能夠減輕罪孽……”

因為多坐進了兩個人,馬車裏的氣本就變得凝滯發悶,大參的話說得慢慢吞吞的也就算了,還在她的眼皮底下遮遮掩掩,支吾來、支吾去,讓小郡主更想要蹙眉了。

但她的不悅還沒有表露出來,少年便在一旁案上的水鴨熏香爐中添好了香,雲煙自鴨嘴中吞吐而出,冷梅的冽香一瞬就沖淡了廂中的濁氣。

小郡主動了動鼻尖,唇角剛要彎起來,她的手腕就被身邊的少年握住。

緊接著,柔膩的花貼上了她的肌膚。

少年已拂凈了之前落地的花枝,用它們中最好的、貼纏上陸扶光的手腕,在大參難以置信的打楞中,細致地為她編起花鐲。

“七郎君,”啞然片刻,大參靠著死掐自己找回了神,心中砰砰地小聲道,“這會兒可不是給小娘子編花鐲子的時候……”

“我知道了。”

心情好起來的小郡主揚著兩朵圓圓的小酒凹打斷了他:“你叫大參,對不對?你不必著急,慢慢將今日有誰去家門前鬧事、都是什麽神色、什麽架勢,一件一件同我說。”

她真想從人的口中套出需要的事,從來都是不費力氣的。大參很快就被她引著、誇著,答得漸入佳境,語氣輕快得腳跟都抖了起來。

等小郡主和顏悅色地笑著說出“多謝你,我問完了”後,這個比陸西雨大不了幾歲的粗野少年竟失落了:“只問這些,就夠了嗎?”

他還有好多人、好多細節沒有提到。

前面幾處講得不好的地方他也想要重新講。

他……還想再多跟她說一會兒話……

“大參。”

一直無聲無色為小娘子編花鐲的小郎君在此時擡起了眼睛,“她既說問完,那就是足夠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裏,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幫著駕車吧。”

說不清這跟平日裏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參當即僵住了還向小娘子抻著的脖子,垂下頭,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聲都不敢再發。

“你已經問完了大參,“在帷簾再次落下後,少年又靜靜地、對著陸扶光出了聲,“沒有什麽要同我問的嗎?”

“陸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聲。

“我不出去!“

陸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鬥的小公雞:“再過一會兒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現在還沒說要怎麽處理……”

陸扶光:“那你閉上眼。”

小郡主說完,稍等須臾,轉身就撲著又壓到了陸雲門的身上、被他抱了個滿懷,看得陸西雨險些驚跳而起。

“我都說了讓他閉眼睛。他肯定沒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貼在少年頸間,兩顆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著露在外面,簡直肆行無忌。

“但他現在應該已經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還會把耳朵也捂起來。“

那邊,陸西雨正拼命將眼睛閉緊,使勁兒到整張臉都顯得皺巴巴。

聽到陸扶光的話,他又驚了一跳。

明明什麽都看不到,為什麽她說出的話能這麽準!

陸西雨想不通這些,但是卻立馬本能地、老實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陸小郎君想要我問,我當然要問了。”

不會被其他人聽見看到,廟算神謨的小娘子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頸,但這次,卻是輕輕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輕輕地咬,一下一下,像極了小獸間表示開心時的、帶著點瘋勁兒的玩鬧。

“但要怎麽問才好呢?我跟陸小郎君心意相通,許多話,沒等我問出來,你就已經答了;還有許多話,你不用答,我就已經能猜到了。這種事,以前我可從沒經歷過,以後,除了同你,多半也不會再有了……”

這些話,埋頭閉眼、堵住耳朵的陸西雨自然一句都沒有聽見。

可過了片刻,他就又心癢,鬥膽悄悄地將捂著耳朵的手松開了一點。結果他就發現,陸扶光那邊竟然已經在說正經事了。

“……聽大參的話,去年的蝗災似乎極令人極心有餘悸。”

她說,“但我看過河東去歲秋時的邸報,上面分明說,河東雖出現過少量蝗蟲,但並未成災,無害民生。”

“少量蝗蟲?”

聽到這句,陸西雨當即就把捂著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麽鬼話!”

他急道:“當時隔山的蝗災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飛至河東時,雖不似山對面那般厲害,但也將田地損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勸告不成後、果斷重兵壓境、將刀劍架到了不服的農戶脖子上及時滅蝗,河東早就道殣……哎!”

從他脫口“重兵壓境”的那一刻起,陸扶光就擡起了手。但他說得實在太快,直到這時,舉止優雅的小郡主才將從發髻間摘下的牡丹朝著他砸了過去。

陸西雨大叫一聲,下意識就躲,但好巧不巧,本來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經他這一躲、正正好好撲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頓時咧嘴齜牙!

但還沒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靜,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見鱗波的湛清水。但陸西雨總覺得,跟剛才相比,七哥看起來好像更加不對、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頓了頓,陸西雨安分地用雙手托著、將牡丹送過還回去。

“連‘重兵壓境’這種話都敢說,想必八郎君是覺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聲勢憚赫千裏還不足夠,非要將它放進油鍋,燒到勢焰熏‘天’。”

接過花時,小郡主仍帶著甜甜的笑,朱唇榴齒旁酒靨圓圓,仿佛剛才用力擲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沒有半點相幹。

被她這麽一說,陸西雨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覺得剛才挨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對郡主有氣,其實並不光是因為兩人船上初見時她將他騙得團團轉,更多的,是因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時,曾經說過,他自小就過得寡淡,無欲無求,是生是死都沒有多少區別,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陸西雨覺得那位小郡主心機深沈、捉摸不透,不要說良配了,只怕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卻說,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實的樣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會被她枝莖上密密的利刺紮傷,但他仍舊願意去掉所有的防備,讓她將最長的那根尖刺紮進他的心臟,用他的心頭血永遠供養著那朵花,讓她能一直展露出姝麗的殷紅。

他要再賭一次。

賭她不會將這根刺拔出去。

只要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還是活著的,就能一直向外湧出鮮血。

逐漸地,只要時間夠久,它們就會長在一起,變成一個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這跟陸西雨想象中的愛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著人往深淵裏墜,陰暗又隱秘,一點都不讓人向往。

但這是他七哥的決定,所以他還是認真地點了頭,發誓絕對會替他保守住船上見過陸扶光的秘密!

可之後,他越想越覺得不忿。

他七哥為了陸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為了一個可能什麽都得不到的未來,幾乎在對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卻什麽都不需要付出,連一點真心都看不見,說不準就是個騙子,實在可惡至極!

可剛才……

雖然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隱約地感覺到,郡主對他七哥也不是渾然的不在意。

也許只是他不懂,誤解了她。

更何況,她還關心燕郡王府,擔心他的話給七哥招禍!她果然也沒那麽壞!

但即使他心裏有所釋懷,他嘴上卻還是非要爭上一句:“我不是看這裏只有我們三個,都是自己人,信得過,所以才不小心口無遮攔……”

“誰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麽?”

小郡主撫著手裏的牡丹花,漫不經心道,“說不準我回頭就去告訴皇祖母,‘河東陸氏與我同輩的八郎君親口說了,燕郡王世子去歲在河東重兵壓境’,都不用別人動手,你在金吾衛當差的那位親兄長,肯定先打斷你的腿。”

這話比聖旨都有用,從小就因不肯念書而總被親哥拿荊條抽的小猧子狗當即就將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個字了。

但他仗著陸扶光看不見,對著七哥使勁兒地瞪大眼睛,眼睛裏寫滿了“你看她!”的哭訴告狀。

陸雲門的目光卻只在他的臉上一掠而過。

隨後,少年見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頭取過了案幾後的寶匣,從裏面為陸扶光挑選新的發簪。

“原來河東遭過如此蝗災。難怪了。”

小郡主耳邊沒了聒噪,看起來十分乖巧地將頭偏向了陸雲門,讓小郎君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數頃,怎麽去年收上來的租賦卻多是蠶絲。”

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成個句子,陸西雨就是聽得雲天霧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陸雲門卻只是頓住了一瞬的指尖。

隨後,少年就將一枝玉鴛鴦簪到陸扶光的髻邊,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

知什麽?

怎麽就知道了?

“郡主。”

陸西雨快憋壞了。

他虛心求教問,“什麽表兄?你們……”他看看陸扶光、又看看陸雲門,“究竟在說什麽?”

“這叫我怎麽明說?”

小郡主唇角彎彎,隨意揪掉的牡丹花瓣落到她裙子靡麗的綾錦上,蓋住了那只金繡的蟾蜍,“我只能說,若我在河東為農,我也討厭河西陸氏一支。”

“河東地有太孫的封邑。”

少年神色靜靜道,“按大梁制,‘凡水旱蟲霜為災,十分損四已上免租,損六已上免調’①,若蟲災如實上報,他封邑處的百姓至少可以免租。但此事被化小,租調一分不減,而田中的糧食遭到蟲食,百姓交不足數,只能以絲蠶充租。”

“那關我們河西陸氏……”

陸西雨下意識接了一句,忽而想起了當今的太孫妃是誰,登時不再說話了。

過了半晌,他還是小聲言倒:“太孫妃又未必知曉此事,就連太孫,也可能是遭下人蒙蔽……”

但說著說著,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就算是成日只看靈異志怪的他也明白,要是一個做太孫的人、連自己封邑的情形到底如何都不清楚,那就是“蠢”。

這可並不比“貪”好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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